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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撕历之日
“我撕碎的日子有时飘出窗外，随风飞扬，掉在鸡舍里的被鸡啄，掉在猪圈里的被猪拱成粪，成了粪。好的命运落在花园里，被新鲜的空气润湿，最后必然会被雨水打湿，腐烂后变成泥土……”
——迟子建
迟子建：撕日历的日子
又到年底了。我桌上的台历一边隆起很高，另一边却薄如蝉翼。翻了几遍，365天就要人生大幕了。
厚的一面是逝去的时光。因为有些人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是在某些日子里记起来的，有些思念和感情偶尔会来，比原来的厚度还厚，似乎预示着已经过去的沉重岁月。它就像一块沉重的砖头，压在青春的心上，让青春恐慌而痛苦。
发明台历的人讲的是一个年轻人，岁月对他来说是漫长的，所以他让日子在一个长方形的铁架上左右转动，不吝惜时间的流逝，也不怕面对。一年内万事大吉的时候，他会很轻松的把用过的台历捆起来，扔到任何地方掸掉灰尘，因为还有大把的日子。对于中老年人来说，看着一堆堆用过的台历，可能有一种如梦的沧桑感。
于是想到撕日历。
小时候家里总挂日历卡。我妈叫它“阳历卡”，我们叫它“月历卡”。这是一张用纸板剪成的长方形色卡，上面有嫦娥的照片：深蓝色的天空，一轮无与伦比的满月，一些淡淡的白云和嫦娥的裙子优雅地向月亮飞去。这里是挂日历的地方。卡片眯着眼睛，等待日历后面锋利的铁片插入，亲密地亲吻。那时候我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撕日历。早上一睁眼就能听到厨房里劈柴的噼啪声，还有煮粥或者粘玉米饼的香味飘来。这基本上是因为善于早起的父亲为全家人做早餐。我爬下床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穿衣服，而是光着脚撕掉钉在炕架子边上的月卡。每天黑体的都扔在地上，因为是这样的一天要去上学，红色字体的日子基本都是星期天，我就把它捏回床上深情地看着，感觉上面的每一个字母都很美很可爱，甚至觉得纸上泛出一种不寻常的香味。所以你不能从床底下爬起来。反正这一天上课的钟变哑了，你可以肆无忌惮的放纵自己。有时候爸爸进来对炕上的人喊：“凉了，起来！”
“冷”不是指他，是指他的厨艺。反正厨房坑里着火了，又冷又热，我还是把头埋进被窝里，周日日历跟着我。我父亲很狡猾。他恶作剧地把院子里的狗放进了卧室。那只狗冲向我的床，摇着头，摇着尾巴。它的前爪放在炕沿上，发出温暖的嘶鸣。你必须站起来。
有时候一起床就撕日历，发现日历先被撕了，就很生气，觉得这一天会没味道，好像不撕就没了。
撕下风雨天，电闪雷鸣，也撕下阳光雨露雪落。撕去了快乐的日子，也撕去了争吵和悲伤。虽然那是一个贫穷的时代，但因为有了一个团圆的家，它总是散发着温暖。有时候，我把它撕下来，它就飘出窗外，随风飞舞。落到鸡舍，被鸡啄，落到猪圈，被猪拱到粪里。命运在花园里落得很好，被新鲜的空气打湿，最后被雨水打湿，沤后变成了泥。
有些能活的人不撕日历。他们用橡皮筋夹着月卡，把逝去的日子一个一个塞住，高高挂起，年底再摘下来。有时候女人用它擦孩子的屁股，有时候爷爷用它卷黄烟。但是因为我在我们家不安分的手，我们什么日子都留不住，都飞走了。每当白雪公主用银装饰她的家和花园时，月卡上的日子就很薄，一年就要过去了。她以为自己明年会长高，辫子会长，鞋子会大一号，会有真挚的幸福。新的一天装订整齐后，嫦娥还是日复一日地奔向月亮，硬卡不愿意轻易换。
长大了还在家里用月卡，但是没那么大兴趣撕了，所以长大了也不是什么好事。上了师范学院，住学生宿舍的时候，完全没有日历，但生活还是很好的。也就是那段时间，台历在商店里卖，所以大部分人不用月卡。我自然结束了撕日历的那一天。
我在哈尔滨住了几年，才能过上体面的生活。我每天早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台历翻过来，让它左右摇摆。哈尔滨将进入双方厚度几乎相等的最热期。年底的时候，我用绳子把用过的台历串起来，然后放在抽屉里存放。台历上有些字也特别有意思，比如1993年2月14日日记中的“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花碗”；2月28日，上面写着“一夜没睡好，梦见戒指坏了，起床后发现下雪了”；8月28日是“双彩虹出现在天边，苦瓜汤好喝”！
1994年1月19日，也就是腊月初八，东北人喜欢在这一天煮腊八粥，我记得这一天的日历上写着：“煮八宝粥。配料：大米、小米、绿豆、山楂、葡萄干、核桃仁、大枣、花生。3月3日“武则天墓被万人践踏只是因为她践踏了万人”。7月11日，德国1:2不敌保加利亚。保加利亚用火的激情焚烧了老拉姆斯坦”(仿佛引自一位体育评论员)。
台历成了我有意无意的简单日记，当然更有收藏价值。
无论我多么不愿意面对逝去的日子，无论我多么不愿意让青春成为过去，我都要坦然面对。当我把95年的台历挂上去，把96年有墨香的日子放在铁架子上的时候，我还是会在上面简述一下我的行动、想法和感受。如果我们能把小时候撕掉的日历捡起来，也许我们已故的父亲会起死回生，他会在我的卧室里放一只狗来催我起床，也许我家牢固建立的废弃庭院会再次变绿。但日子永远是：过去的将成为回忆。
但毕竟留在心里深处。等我老了，我已经度过了台历的日子，翻台历的时候手抖，嫦娥一定还在飞向月亮。
文字丨迟子建，本文选自浙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我的世界下雪了》
图片丨网络
编辑丨周郎顾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