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农民生活资讯网 >> 文学 >> 拉奥孔:诗歌和绘画背后的故事

拉奥孔:诗歌和绘画背后的故事

发布于:2021-02-02

拉奥孔雕塑群形象来源:卡通创意

1506年,一个葡萄园主在罗马第十任皇帝泰特斯39-81的宫殿遗址附近偶然发现了一个雕塑群。这个雕塑群堪称是改变欧洲美学和雕塑史的重大文物发现。伴随着文艺复兴,除了黑死病的恐怖和世界末日的担忧,当然是重新认识古希腊的热情。中世纪后期,从拜占庭和阿拉伯传入的古希腊典籍,以及从罗马等地区遗址出土的大量手稿、艺术品等文物,一次次引起人们对古代的兴趣。这个精致的雕塑群的出土引起了教皇朱利叶斯二世(1443-1513)的注意,他热爱艺术,并以丰厚的回报赢得了它的所有权,甚至派艺术家米开朗基罗亲自前往出土地点。出土雕塑一度成为热点新闻。据说“当载着雕像的汽车经过街道时,有一个教皇唱诗班在唱歌和欢迎,街上有一大群人高兴地扔花庆祝。因为人多,车开得慢。”(金恩:《米开朗琪罗与教皇的天花板》,黄仲贤译,文慧出版社,2005年,第153页)

长期以来,艺术家和学者们讨论了雕塑主题、作者和年龄等各种问题。最后,推测这是特洛伊故事中拉奥孔和他儿子的雕塑。作者是谁?据说罗德岛的三位雕塑家是Agesander、Athenodoros和Poly-dorus。这个说法的出处是古罗马作家老普林尼(23-79)的名著《自然史》。据老普林尼说,在克劳迪亚斯皇帝的宫廷里有一座杰出的雕塑(41-54):“拉奥孔,他的儿子和蛇是由一块大石头雕刻而成的。”([古罗马]老普林尼:《自然史》,李铁江译,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第374页)

中国读者对拉奥孔雕像的熟悉大多来自莱辛的名著《拉奥孔》 (1729-1781)。这本书写于1766年,遇到了上个世纪中国两位杰出的读者,钱钟书和朱光潜。前者于1962年为此写了一篇著名的论文,后者于1965年将其翻译成中文。根据莱辛《拉奥孔》引用的材料,美学家温克尔曼从1717年罗马附近出土的文物推断,这三位艺术家也是一父二子。(莱辛:《拉奥孔》,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第161页)

无数人被这个雕塑所启发。比如当年米开朗基罗完成的大理石《圣马太》头部的表情和形状,明显有拉奥孔的影子;还引出考古、文学、历史、美学、雕塑等诸多相关话题。除了莱辛之外,赫尔德、黑格尔、歌德等许多哲学家和作家都有相关的解读,而近百年来的相关批判和艺术发明恰恰构成了“拉奥孔研究”。

1506年出土时,拉奥孔和他儿子的右臂是不完整的。教皇对这样一种令人惊叹的古典艺术的不完美并不满意,他曾致电身边的艺术家,讨论如何修复雕塑。其中,拉奥孔断臂引发争议:应该呈现什么样的姿势?有人认为,既然拉奥孔和上帝派来的巨蟒纠缠在一起,那么他的手臂也应该结实,并趋于伸直;米开朗基罗凭艺术直觉认为,拉奥孔的双臂应该在恐惧和绝望中卷曲和折叠。

数百年来,许多艺术家都试图制作这种雕塑的复制品,解读这一主题的艺术家也不在少数。比如提香1543年到1545年的画作,把拉奥孔和他的两个儿子描绘成大猩猩。后来,西班牙画家格列柯、英国诗人兼画家威廉布莱克都用不同的构图和色彩重绘了这个主题。它们之间的一个重要区别是拉奥孔右臂的伸展和弯曲程度。

令人惊讶的是,500年后的1906年,当《拉奥孔》出土时,又挖出了一只被截断的手臂,还是因为时间久远,没有人立刻记得两者的关系。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由于巧合,梵蒂冈博物馆将这只手臂与拉奥孔雕像组装在一起,这是完全一致的。这是今天在博物馆看到的拉奥孔雕塑群。这只新出土的手当然是弯曲的,这证明了米开朗基罗作为艺术大师的神奇直觉和判断力,如今,不同手臂形状的拉奥孔遍布欧洲,一般可以代表艺术家对不同时代“不完整”部分的想法。

今天,莱辛《拉奥孔》在开启“绘画与诗歌”话题上的价值已经超越了他的观点。一位英国学者认为,今天读这本书是“为了娱乐,而不是从中吸取教训”。([英] E.M. Butler: 《希腊对德意志的暴政:论希腊艺术与诗歌对德意志伟大作家的影响》,林国荣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101页)的确,这是一本令人愉悦的书。据美国评论家威勒克称,这本书最初被命名为《拾穗》,是“写一本书的杂记”。

([美]雷纳·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一卷),杨岂深、杨自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第213页)认真读此书可发现,在这本书中,“拉奥孔”只是一个核心词汇,还有许多迷人的“杂录”,比较多的是古希腊和古罗马诗歌的内容,显示出作者深厚的学养和好古的趣味。

笔者近年来一直想弄明白,莱辛作为论述中心的“拉奥孔”故事,在古典诗歌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就笔者目力所见,汉语世界的许多相关表述语焉不详,甚至有错讹。

比如《大辞海·美术卷》关于“拉奥孔”雕像的描述如下:“取材于荷马史诗《伊利亚特》,表现特洛伊城祭司拉奥孔及其两个儿子被雅典娜派去的两条巨蟒缠死的情景,展现了人体在痛苦挣扎中所显示的力感和美感。”(夏征农、陈至立主编:《大辞海·美术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年版,第282页)这段描述中有两处明显的错漏。其一,荷马史诗上下部,都没有直接写特洛伊城被希腊人攻陷的过程,上部《伊里亚特》末尾写赫克托耳的盛大葬礼;下部《奥德赛》直接从战争结束后十年开始,写奥德修斯抵家前几十天,虽然特勒马科斯寻访父亲时,聆听幸存的希腊英雄们回忆过若干特洛伊战争的细节,却都没有提及拉奥孔。其二,噬咬拉奥孔父子的两条蛇,是哪个神派去的,素有不同说法。比如现代美学家宗白华先生的某篇文章讲到这个细节时,说这两条蛇是阿波罗派去的。(宗白华:《美学散步(一)》,《新建设》1957年第7期)朱光潜先生在为黑格尔《美学》加的一条注释中,却说“海神遣两条毒蛇把拉奥孔父子三人绞死。”(参阅[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上册)第187页下朱光潜注释,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朱光潜在 《西方美学史》中,对此也有相似的表述。参阅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上),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336页)

拉奥孔相关的故事,在古希腊到罗马帝国前期,似乎颇为流行。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之一的索福克勒斯,就写过名为《拉奥孔》的悲剧诗,惜已失传。现传世的古罗马文学作品中,细致展示拉奥孔故事的,首推维吉尔的拉丁语史诗《埃涅阿斯纪》。据维吉尔讲述,埃涅阿斯在迦太基女王狄多的宫殿中,向这位即将死于心碎的女王回忆了特洛伊战争的部分场景,其中有拉奥孔父子被蛇缠死的场景:“拉奥孔不久前经过抽签当选为海神涅普图努斯的祭司,他正在举行祭礼的神坛前屠宰一头大公牛,忽然从泰涅多斯岛的方向,沿着平静的海面——我现在提起这事都觉得毛骨悚然——匍匐着一对巨大无比的水蛇,并排向海岸游来在水波之间它们昂起胸膛,它们血红的冠露出海面;蛇体的其余部分拖在后面,在水里游动,大幅度蜿蜒前进,冲破海沫,发出洪亮的声音。很快它们就游到了岸上,眼睛里充满了炽热的火和血,舌头在抖动,不住地舔嘴,发出嘶叫声。我们面无血色,四散奔逃。两条蛇就直奔拉奥孔而去;先是两条蛇每条缠住拉奥孔的一个儿子,咬他们可怜的肢体,把他们吞吃掉;然后这两条蛇把拉奥孔捉住,这时拉奥孔正拿着长矛来救两个儿子,蛇用它们巨大的身躯把他缠住,拦腰缠了两遭,它们的披着鳞甲的脊梁在拉奥孔的颈子上也绕了两圈,它们的头高高昂起。这时,拉奥孔挣扎着想用手解开蛇打的结,他头上的彩带沾满了血污和黑色的蛇毒,同时他那可怕的呼叫声直冲云霄,就像一头神坛前的牛没有被斧子砍中,它把斧子从头上甩掉,逃跑时发出的吼声。这两条蛇这时开始退却,向城堡高处可怕的雅典娜的神庙溜走,躲进女神脚下的圆盾牌下面去了。”(维吉尔《埃涅阿斯纪》,杨周翰译)

显然,维吉尔的史诗里,并没明言两条大蛇是谁派来,只说大蛇完成杀戮后,躲到了雅典娜神像下面。按古罗马维吉尔作品笺注者Servius注释中所引的其他古代诗人留下的信息,拉奥孔之死,是因为他对海神波塞冬的圣地不敬。不巧的是,拉奥孔受海神惩罚正好撞上这一时机,让特洛伊人将他的死误解为攻击木马的后果,因此将木马迎接进城,导致了特洛伊的灾难。

据伪阿波罗多洛斯Bibliotheca(周作人译为《希腊神话》)一书记述,当时众多特洛伊人认为木马是吉祥物,只有卡桑德拉和拉奥孔认为是巨大的阴谋。“阿波隆却送给他们一个征兆,因为有两条大蛇,从邻近的岛里游水过来,把拉俄科翁的(两个)儿子吃了。”(周作人译,《希腊神话》,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第263-364页)这一说法,表明两条大蛇与阿波罗有关,但熟悉荷马史诗的读者都知道,在特洛伊战争中,阿波罗神一直支持帮助特洛伊一方。

另一关于拉奥孔的更详细的讲述,是在公元四世纪的希腊语诗人QuintusSmyrnaeus所著的《特洛伊的陷落》(参阅英文版 《TheFalofTroy》A.S.Way译)一书中。据此书讲述,拉奥孔识破希腊人的诡计,因此呼吁特洛伊人把木马烧掉。雅典娜为阻止特洛伊人相信他,震撼大地恐吓他和特洛伊人,并弄瞎了拉奥孔的眼睛。特洛伊人见他遭受残酷的惩罚,认定他触怒了神,于是就把木马拉进了城。拉奥孔继续劝阻特洛伊,雅典娜于是发出了更严重的惩罚:派出两条海蛇先绞杀了他的两个儿子,接着绞杀了他本人。Quin-tusSmyrnaeusde的演绎,可谓详尽。鉴于作者所处的年代,他或许能看到或听说更多版本的拉奥孔故事,因此能展现如此详细的场景。

笔者拈出以上这些有限的材料,或有助于理解特洛伊木马计传说背后的扑朔迷离,至少可说明,为何关于这两条大蛇的来源,后世有着充满分歧的讲述。

以上是诗歌相关的大致描述,现在回来看这具雕塑群。对比上述诗歌再现的内容,很容易看出,雕塑只抓住两条蛇缠住拉奥孔父子三人的某一片刻,黑格尔说,“尽管它表现出极端痛苦,高度的真实,身体的抽搐,全身筋肉跳动,它却仍保持美的高贵品质,而丝毫没有流于现丑相,关节脱臼和扭曲。”([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上册,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187页)按钱钟书的话说,这是“富于包孕的片刻”。

在诗里,事情有先后:大蛇先将拉奥孔的两个儿子咬伤致死,再来缠住他本人,在被蛇绞缠与噬咬的过程中,拉奥孔大声号叫,但雕塑并没有表现极度痛苦嚎叫的肢体形态和面部表情。这就是莱辛《拉奥孔》重点讨论的“画与诗的界限”。

雕塑中,居中的男子是拉奥孔,右边是小儿子,左边是大儿子。都以裸体的方式呈现。雕塑家显然是要通过人体肌肉骨骼的形态来表现人物的情感,换言之,裸体雕塑更能展示人体挣扎和痛苦。而在史诗中,三人是着衣装的,拉奥孔头戴象征祭司身份的头巾。赫尔德注意到,两个儿子在尺寸比例上明显小于父亲,“借此崇高的父亲就会单独地站立在他们中间,而且作为英雄而斗士向着天空悲叹他的痛苦。”(赫尔德:《赫尔德美学文选》,张玉能译,同济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1页)歌德曾对这座雕像也有精彩描述:

一个中年男子,体格健壮身材魁梧,但已过了精力最旺盛的年龄,不大可能抵御痛苦。试想,如果换成一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那这个群雕就失去了它的全部价值。同这位中年男人一起受苦的是两个男孩,甚至按照尺寸,他们也比他小;但是他们都是自然成长起来的人,对痛苦都有感觉。弟弟无力地进行抗争,他吓得魂不附体,但没有受伤。父亲奋力抗争,但没有作用,反倒招来了相反的后果。他刺激了对手,受到了伤害。大儿子被缠得最松,他既不感到憋闷,也不感到疼痛。他目睹眼下父亲的伤痛和动作惊恐万状、大声呼喊,同时他又试图把一只被蛇尾缠住的脚拔出来。因此,他是目击者、见证人、行动的关注者。作品完整无缺。(范大灿编;范大灿等译,《歌德论文学艺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55-56页)

按老普林尼的记录和其他一些信息,包括莱辛在内的研究者们认为,这座雕塑产生的时间跟《埃涅阿斯纪》写成、以及希腊后期和罗马帝国初期的相关荷马故事时间相去不太远。这就引出《拉奥孔》一书聚焦的问题之一:是雕塑家依据相关史诗情节进行雕刻,还是相反?或者,雕塑和诗歌都依据一个更早的来源?这些问题的答案,各有道理。讨论本身的意义,甚至要大于定论。

莱辛的目的,显然不是做考据,而是辨清文字艺术与造型艺术的关联和差异。

他书里另一个著名的例子,是阿喀琉斯之盾的铸造。在荷马史诗上部《伊利亚特》里,阿喀琉斯的女神母亲就请求火神为儿子打造盾牌。关于荷马描写盾牌的片段,莱辛认为:“荷马画这面盾,不是把它作为一件已经完成的完整的作品,而是把它作为正在完成过程中的作品。这里他还是运用那种被人赞美的技巧,把题材中同时并列的东西转化为先后承续的东西,因而把物体的枯燥描绘转化为行动的生动图画。我们看到的不是盾,而是制造盾的那位神明的艺术大师在进行工作。他带着锤和钳走到铁砧前,先把原铜锤炼成板,然后在他的凿刀之下,用来雕饰盾的那些图景就一个接一个地显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无时无刻不看到他,一直到他完工。盾做成了,我们对着那件作品惊赞,但是作为制作过程的见证人而惊赞。”(《拉奥孔》,第103页)这段论析,堪称经典。莱辛进而指出,在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中,也有火神给埃涅阿斯制作盾牌的描述,但只是物象的简单罗列,而缺乏荷马式的技巧。精妙的诗歌处理空间物象时,将其转化为动作的持续,而非简单的并置。

而雕塑恰恰相反,拉奥孔作为雕塑的魅力正如歌德体会到的:“不妨闭着眼睛站在与它保持适当距离的一个地方,然后睁开眼睛,紧接着又闭上眼睛,这样就会看到整个大理石都在运动;当再睁开眼睛时,甚至会担心,整个群雕已经变了样。我甚至认为,群雕现在的这种样子,是被固定住的闪电,是在向海岸冲击的那一时刻突然停止不动的海浪。”(《歌德论文学艺术》,第51-52页)

有意思的是,在诗画比较中,文学家常以各种方式为诗辩护。比如歌德就为维吉尔辩护:“即使拿雕塑艺术中最完美无缺的作品同《埃涅阿斯纪》中的插曲稍作比较,对维吉尔和文学都是极不公正的。因为,首先被驱逐的不幸的埃涅阿斯本人要讲给人听的是,他以及他的同胞干了一件不可饶恕的蠢事,把一匹有名的马拉到他们的城里,因为作家想的必然只是如何才能使这一行为可以被原谅。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的,拉奥孔的故事在这里只是一个雄辩有力的证据。”(《歌德论文学艺术》,第59页)

另一位辩护者钱钟书先生,更是把问题普遍化,他认为文字表达的空间,在许多方面比绘画或雕塑要广阔:“事实上,‘画不就’的景物无须那样寥阔、流动、复杂或者伴随着香味、声音。就是对一个静止的简单物体的描写,诗歌也常能具有绘画无法比拟的效果。诗歌里渲染的颜色,烘托的光暗可能使画家感到自己的调色板枯竭,诗歌里勾勒的轮廓、刻划的形状可能是造型艺术家感到自己的凿刀和画笔技穷。”(钱钟书,《七缀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9页)钱钟书举出许多描写的颜色、光感等的诗句,认为用文字可通过各种修辞穷形尽相,绘画却不易表现。他还认为,诗歌依靠比喻产生的回响于不同事物和语词之间的特别效果,绘画或雕塑也难以复制。如此“为诗辩护”,造型艺术家和画家们会同意吗?手握另一套语言的他们,一定能有另外的、甚至相反的说辞。(作者系浙江工业大学副教授)

阅读作者更多文章

最新文章
猜你喜欢
本类推荐
TOP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