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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铎研究的伟大成就—— 《王铎年谱长编》及其生平轨迹与考证

发布于:2021-01-12

王铎是晚明最具特色的书法家,他深受“好书好线”的影响。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教授薛龙春最近发表了《王铎年谱长编》,重点介绍了王铎一生的活动、交往、诗词、书画。生于王铎(明万历二十年),死于王铎(清顺治九年)。按年、月、日编,详尽、完整地展现了王铎一生的跌宕起伏。

作者认为,这部编年史有三个特点:来源广泛,审时度势,褒贬不一。它不仅仅是简单的物质积累,更是一种相当深刻的整合和联系。它不仅是美术史的编纂,也是研究晚明政治史和文人精神史的重要参考。

王铎是晚明最具特色的书法家,他深受“好书好线”的影响。他所倡导和实践的豪放连续的草书,在晚明书坛独树一帜,与董其昌的风格形成了奇妙的对比与平衡。王铎的书法美学似乎更适合上个世纪激进变革时代的美学。曾经日本书坛有一句话叫“先王(都铎)胜前王(西直王)”。此外,王铎在南明弘光朝从仕到赋,其一生在晚明政治史上具有相当的研究价值。

王铎《五律诗轴》

近半个世纪以来,中日学术界在王铎作品的整理、研究和出版方面取得了许多成就,但对王铎生平的研究进展相对平缓。徐玉元一1975年在《书品》杂志上发表《王铎年谱(稿)》。1992年出版的村上三岛主编的《王铎书法》五卷本中,还收录了富本雅公司的《王铎年谱》。这两部编年史是根据一些王铎的书法作品和在日本收集的《拟山园选集》首诗(清顺治十年出版,五十四卷残卷)写成的。虽然他们做出了开创性的贡献,但由于他们看到的材料的限制,他们有些缺乏。1993年,荣宝斋发表了带有简单年表的《中国书法全集(王铎卷)》。2007年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的北师大张生著的《王铎年谱》扩大了文献来源,取得了很大成就,但也有很多错误和疏漏(如将“张宝义”误认为平湖张培等)。),尤其是很少关注图像素材。浙江大学薛龙春教授花了十几年时间撰写的《王铎年谱长编》,在王铎生平研究方面取得了很大进展。

《王铎年谱长编》中华书局

中华书局,2019版,《王铎年谱长编》,三卷,每卷一百万字。2020年稍作更新,增加了彩色目录,并出版了精装版和《皇帝的四大本书》(刘涛先生对编年史增加目录的方式非常积极,他评论说“编年史中描述的王铎图书记录,可以说是主要图书记录的编年史”)。本编年史以王铎的生平、交游及诗歌、书画活动为中心,以王铎的出生(明万历二十年)开始,以王铎的去世(清顺治九年)结束,按年、月、日编,详尽、完整地展现了王铎的盛衰。

2020年底,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看完这本巨著,费尽心思写了一篇读书报告,向薛隆春师兄和他的师友们请教。我知道小家子气的理论里可能有无能。

看了这个编年史,我觉得它有三个特点。

第一,来源广显示作者功力。以往关于王铎生平的研究资料大多局限于一些常见的史料和书籍。在此基础上,龙春哥大大拓展了信息来源,可谓详尽无遗。有一次听白沈倩先生当面称赞龙春雄的资料收集,像是一场集团军会战。每隔一段时间,我就看到他弄来几十个新材料和盘子。我在这本书里看到,在王铎的诗集里,作者采用了很多难得的文献,比如国家图书馆的顺治十年《拟山园选集》诗集,比日本的残卷多了21卷;发现天津图书馆《王觉斯初集》黄中忠、河南图书馆《拟山园初集》崇祯、上海图书馆《拟山园选集》新副本。通过使用这些文献中的诗歌,发现了许多王铎早年的痕迹。作者还尽力搜寻晚明人写的诗,爬出与这位音乐大师有关的线索和记录。比如齐比娅《祁忠敏公日记》在四十岁前后的几年时间里用来接很多音乐大师的朋友(第215-237页),陈明霞《石云居诗集》 《石云居文集》在五十八岁的时候用来接音乐大师的很多唱片(第1209-1211页)等等。其实人的文字是极其丰富的可以挖掘的矿物。然而,以往编年史的编纂仅限于条件和精力,似乎收效甚微。附参考文献《明清诗集》200余种,可见作者的努力。

王铎《致薛所蕴札》

王铎《致薛所蕴札》

在图像方面,龙春兄大索天下,不仅全方位使用了国内博物馆、图书馆、文物商店和私人藏品,还通过各种渠道,获得美国观远山庄、莱溪居、台湾石头书屋、香港近墨堂、日本骎骎堂所藏等很难获致的王铎书迹图版。同时,著者关注近数十年来大陆、港台和北美、日本的各种拍卖会,通过这一渠道获得的图像也为数不少。当我在书中看到某件作品来自东京美术俱乐部昭和某年拍卖,或来自北京中汉拍卖这类不太知名的公司时,不禁感叹再三。在广来源的基础上,著者对材料并非简单堆积罗列,而是进行了相当深入的整合与勾连。如年谱中述及谱主五十岁前后与杨之璋、之玮、之玠三兄弟交游时(页721-725),除王铎本人诗文外,其他材料的来源分别是观远山庄藏手稿、西泠2005、2008两次拍卖、《王铎书法珍品集》、广东省博藏品、《敬和堂藏帖》、洛阳博物馆藏手稿、故宫博物院藏信札(仿本),等等,这些不同渠道的资料,在著者手中条分缕析,井然有序地进行了排比整合;再如,谱主六十岁“为终南无心上人跋《罗汉卷》卷”条(页1367),著者从不同版本的王铎诗文集中,找出一篇文章和两首诗作,与本条所录题跋文字相互参证。读完这些以前被湮没或被压抑的史料,让王铎的真实人生愈来愈清晰、鲜活和立体。至少对我而言,是对王铎的观感有所改变。

王铎《山水立轴》

王铎《兰石图》题跋

王铎题吴镇《渔父图》

二是慎考辨,可见著者心思。年谱撰写会面对大量的考据工作,既有史料的辨析,也有史实的考证。本谱考辨通彻明白,极为精审。如,关于“天启三珠树”问题,著者注意到,收录于河南图书馆所藏明末刊本《拟山园初集》与国图所藏顺治十年本《拟山园选集》中的同一篇序文《王觉斯年丈初集叙》,分别署名黄道周和蒋德璟,但据其中“僭为选评”四字,可定必出黄道周之手(黄曾评选王铎诗,蒋则未曾);在国图所藏顺治十年本中,此篇更易一字,文末“黄子”改为“蒋子”,后署名蒋德璟,另有一篇《题王觉斯初集》述及“三珠树”者,则署名黄道周。龙春兄认为,黄氏绝无为初集两次作序之理,且王铎殁后,其弟王镛、王鑨所编选集(即国图所藏顺治十年本),有多篇序文被抽换易名(如以吕维祺换邢绍德,以何吾驺换张四知,以马之骏、姚希孟换薛冈等)。

王铎《挽吕维祺诗立轴》

另据张镜心《王文安公神道碑铭》中关于王铎、倪元璐、蒋德璟三人“入翰林为庶常”时“鼎峙词林,声实相伯仲”的记载,可知那篇《题王觉斯初集》述及“三珠树”者,作者极有可能是黄道周的同乡蒋德璟。国图所藏顺治十年本《拟山园选集》编纂者很可能故意将黄、蒋二人名实错置(页151-152)。此处考证,绵密确凿,纠正了书法史上一直以王铎、黄道周、倪元璐为“天启三珠树”的旧说,令人信服。王铎书作中有大量上款人只知名号,不晓姓氏,甚至只有其名姓中的一个字,对这些受书人的考证也是本谱创获较多之处。除了著者在《前言》中提到的考出某件手卷上款“遂兄”为王思任之外(页4-5),再举一则:王铎曾为“苧萝大词宗”临圣教序轴,但“苧萝”为谁?龙春兄从张鼎延诗集中检出《赠谢大司农苧萝》,又从薛所蕴诗集中检出《送谢苧萝司农还章丘》,查得谢启光为章丘人,入清后为户部尚书,故“苧萝”必为谢启光无疑(页113)。当然,书中也有不少“待考”“俟考”“姑置于此”等等,疑者传疑,理当如此。这些考证和存疑,或可称为“E”考据时代中乾嘉朴学之风的传承和发扬。

王铎《铜雀瓦砚铭》

王铎题北宋《圣教序》

三是具褒贬,可见著者史识。在天崩地裂的时代,出处大节,选择不易。王铎是不幸的,如果其早卒十余年如董其昌辈,则不会面对降与不降的尴尬抉择。无论如何,福王遁走,王铎、钱谦益等南明高官“献城迎降”,终究是人生大污点。王铎一直以“贰臣”之名留在历史上,颇有些脸谱化。在本年谱长编中,收录了大量王铎诗文,在在可见其思想的隐微变化。如谱主四十七岁充经筵讲官时,反语太多,言时事有“白骨满野,人肉相食”等语,遭上怒责(页517-518)。清军薄山右之时,又上《兵议》,上《御试策》,极言御寇之术,愿领强兵,请缨击贼(页557-560)。更多的,则是王铎为明末清初的诸多死节者写诗歌(如为吕维祺等),写传记(如为焦源溥等),写墓志铭(如为张风翼等),写祭文(如为吴阿衡、祁彪佳、杨之璋等)。王铎虽有归隐之心,“鱼鸟当何适,江山且当归”(页880);也曾上疏求去,“诚恳求赐允放于江湖”(页899),但终于还是降志辱身。令我惊讶的是王铎在闻知崇祯自经后的多次痛哭(页879、889等),在南京城陷之前的被人群殴(页969),见到被执的弘光帝时“直立不拜,戟手数其罪恶,攘臂呼叱而去”并言“余非尔臣,安所得拜”(页977)等记载。或许,王铎忠于大明,但并非奉南明为正朔。晚明遗民钱澄之曾有“藏文于文”之说,我们在年谱所录王铎晚岁诗文中,或许也能看到这位贰臣的隐秘心灵角落。龙春兄据实录史,虽无明言论说,但我似能感受到字里行间所隐然呈现的价值评判。不作简单道德判断,已然是一种立场。龙春兄的这部王铎年谱长编,不仅仅是艺术史的撰述,也是研究晚明政治史、文人心灵史的重要参考。

王铎《致焦源溥札》

王铎《赠别沈石友诗卷》(局部)

借助于现代即时通讯工具的便捷,我在阅读过程中曾向龙春兄数次请益,都得到他详尽诚恳的赐复。如,年谱第一册中,在谱主三十六岁时有“为新安知县陈世祥(善百)书自作诗轴”,此件后钤“王铎之印”、“宫宾学士”二印(页141)。但“宫宾”是太子属官,理应是王铎当了东宫侍读(1637年,四十六岁)后所用印,不应出现在其早年作品上,因此,这件作品我认为存疑。龙春兄回复,钤有“宫宾学士”这件,他当时也注意到印章时代问题,因作品绝真(在日本看到的战前拍卖图录),前一印“王铎之印”为其时所用,只能怀疑“宫宾学士”为后加。龙春兄补充,在王铎入清后的作品上,还钤有“文渊太傅”,或“大宗伯印”(页991),这是其弘光朝与明朝的官名,虽难以理解,但作品确实为真,只能假设为后钤。再如,我读到崇祯元年“为祉吉刘年兄大词宗”临王羲之书,谱中云“查先生所有同年进士之刘姓者,祉吉只可能为刘士祯之字”(页145)。我则认为除了进士同年,尚应查证王铎的天启辛酉科河南乡试举人同年中,是否有刘姓字“祉吉”者。龙春兄回复,所有刘姓同年进士的字号,他全部查过;举人同年因为只限于河南府,人数不多。而“祯”与“祉吉”之间含义关联,且还查到名祯者字中取祉的许多例子,因此,才判断祉吉只可能为刘士祯之字。他的答复令我心悦诚服。窥一斑以见全豹,可知即便是谱中短短数语,也是著者花费了极大功夫反复考辨才得出的结论。

王铎为翼隆作《隶书诗册》

纵览全书,我尚有二三点建议和意见可供参考。一是龙春兄已刊发有三十余篇与王铎有关的论文,并于去年出版了阶段性的成果《王铎四题》一书,对王铎生平及其艺术的诸多方面进行研究和阐释,似于谱中应在相应“按语”部分予以提示,以便谱文与论著可以相互参观。如谱中有多处涉及王铎生前身后的刻帖,在《王铎四题》中则有《王铎刻帖考论》专文;再如前述关于“三珠树”那篇序文作者的考证,谱中因篇幅所限较为简略,著者另有《顺治十年刊的篡改与王铎形象的重塑》长文详细考辨,并得出了非常重要的结论:王铎在去世之前最后一次诗文集的编辑过程中,通过蓄意篡改信札的受书人姓名、诗文集的序言作者姓名、诗集选阅者的姓名等方式,“制造”他与明末清初众多名流的密切交往与深厚情感。借助黄道周、倪元璐、文震孟、何吾驺、刘宗周、钱谦益、吴伟业这些大儒、忠臣、烈士与作家虚妄的背书,王铎企图重塑他的历史形象,而他的两个弟弟王镛、王鑨则实施了具体的刊刻活动。如能在年谱中给出这些论著的出版信息和主要观点,当能让读者按图索骥,更获教益。第二,本书为年谱“长编”,类似年谱相关资料汇编,其“书法”不同于年谱本身,的确可以尽量详尽,多作引申,以备览者查考。但是我仍觉得某些部分的文字似过于枝蔓,如每年“附录”中涉及到的一些常见人物生平不必具引(如页70-71的孙承宗、董其昌);王铎与友人集黄道周斋中,既引王铎赠诗,又引吴伟业、张维机赠诗(页535);王铎题宋权藏范宽《雪山萧寺图》后,复引宋权在宋人《松亭抚琴图》及宋拓《九成宫醴泉铭》后的题跋文字(页1199),等等,似皆蔓衍,可略为芟剪。第三,个别地方还存在编辑技术问题,如第一册最末三页有部分文字重出;个别文字误植(如页67“三株树”当为“三珠树”)。

薛龙春《王铎四题》

这部《王铎年谱长编》,显示了在今天这个时代有利的学术条件下,编撰艺术家年谱所能够达到的新高度。龙春兄在微信中告诉我,年谱长编本是王铎研究的副产品,他将再用数年时间,撰写一部研究专书,“为王觉老打工打到底”。我非常期盼他的专书早日完成并出版,定将为明清艺术史个案研究树立新的典范。

2021年1月4日改定于成都

(本文原标题为《王铎研究的大成果——读薛龙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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