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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忘录2020:我希望用一棵哭泣的树来代替被移走的罗斯福雕塑
这是一种“多媒体人类学”的实践：用一张图片和注解分享今年的六个故事。
《2020备忘录》，作者画，9'12 '，丙烯，彩铅，记号笔
4046´50N, 7358´21W和青铜底座
画上的经度和纬度是位于纽约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东门的西奥多罗斯福铜像的位置。2020年6月22日父亲节晚上，纽约市政府决定拆除这座雕像。这是今年被推倒、拆除和移走的许多雕像和纪念碑之一。
1920年，罗斯福去世一年后，纽约成立了一个特别纪念委员会。为了纪念罗斯福一生中作为博物学家、探险家和自然历史学家的贡献，委员会决定为他建造一座雕像，此外还扩建了沿中央公园西大街的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的现有建筑(扩建部分是后来的东翼，主要是自然科学展厅和研究机构)。
美国建筑师约翰拉塞尔波普(1884-1937)设计了这座雕像。在他的设计声明中，他将雕像命名为“马术雕像”。他特意安排印第安土著人和非裔美国人站在他的坐骑两侧，展示罗斯福善于团结各种族，在自然教育和保护方面有着非凡的领导力。美国雕塑家詹姆斯厄尔弗雷泽(1876-1953)负责雕像的制作。在他的工作笔记中，他记录了他希望通过雕像来强调罗斯福与各个民族之间的友谊，象征着美洲大陆和非洲大陆之间不可分割的联系。
虽然罗斯福在总统任期内将超过2.3亿英亩的土地列为国家公园、国家森林或生态保护区，但这些土地充满争议。例如，被赶出这些土地的北美土著人现在正在起诉政府土地所有权。虽然罗斯福的政治思想比同时代的人更先进，但他对“白人”根深蒂固的优越感现在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无论设计师和雕塑家如何背书雕像的初衷，这座青铜雕像必然无法摆脱当时人们对自然科学和社会政治问题认知的局限：1932年，工人们在博物馆大门外建造了雕像的模型，博物馆正在举办一场关于“优生学”的展览和国际会议。
目前，这座雕像属于纽约市的历史遗产，雕像所在的土地也是纽约市政府的财产。2017年，纽约决定在该市保留一些有争议的历史雕像(包括罗斯福雕像)，但要求文化机构对这些雕像的历史背景做更详细的介绍，作为有用的教育资源。这项决议通过后，许多人强烈反对。那年10月，一桶红色颜料被倒在罗斯福雕像的底座上。一个声称对此负责的组织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一张雕像被红色油漆覆盖的照片：“雕像沾满了鲜血。”
2019年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关于有争议雕像的展览
警方清理现场后，雕像恢复了原状。然而，关于博物馆里的雕像有很大的争议。因此，2019年，博物馆对雕像进行了一次特别展览：以展板的形式，展示了雕像的历史、罗斯福本人、雕像中的印第安人和非洲裔美国人的历史背景，以及雕像周围不同的声音。
2020年6月4日，当博物馆“重访旧物”时，一份纸质报告被送到纽约市政府，要求拆除东门外的雕像。恐怕也是因为乔治弗洛伊德事件引起的公愤太强烈，BLM运动在全国爆发，纽约市政府决定拆除这座雕像。
那么，被拆除的雕像该何去何从呢？作为“重要”展览搬进博物馆？把它保存在仓库里，直到积满灰尘？或者，彻底销毁和回收金属？以上是博物馆等文化机构从业者对这座雕像命运的建议。拆除雕像远远不是我们需要的答案，这只是开始：如何才能重建历史遗迹？如何才能保留和描述历史的记忆，虽然有些记忆很难讲？在一场正在进行的历史运动中，我们应该如何告诉自己？
在这个时代疯狂的洪流中，没有谁比那些失去根基跌入河流的雕像更幸运了。
“哭泣的树”的原型是小说《来自古巴的信》中的塞瓦
“哭泣的树”
如果有什么东西可以代替被拆除的雕像，填补空空如也的基座，我希望是一棵“哭泣的树”。
关于树的比喻来自古巴裔美国人类学家露丝贝哈尔(Ruth Behar)今年夏天出版的小说《来自古巴的信》(《古巴的来信》，2020，Nancy Paulsen Books)。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埃丝特是以作者的祖母为原型的。埃丝特的父亲于1937年从波兰的戈沃罗沃搬到古巴，打算在古巴攒够钱来接全家，逃离纳粹的镇压和追捕。1938年，作为家中的长女，埃丝特独自航行到古巴，与父亲一起打零工赚钱。
埃丝特和她的父亲住在阿格拉蒙特，一个离哈瓦那170多公里的小镇。这个“空气中有蔗糖的甜味”的小村庄，是当时“全球化”的缩影：除了这一对逃亡的犹太父女，还有开杂货店的中国商人和他热爱绘画的侄子，被卖到古巴甘蔗田和糖厂工作的非裔美国人后裔，同情犹太移民的西班牙裔医生，以及开始接受纳粹思想、仇视犹太人的糖厂主管。大部分人本来是去美国的，但是因为美国移民政策突然收紧，不得不转向古巴。“古巴离美国很近，你可以在那里游泳，”一些人开玩笑说。他们中的许多人永远留在了岛上。
《古巴的来信》，2020，南希保尔森图书
一天，埃丝特在她最好的朋友家里看到一棵树，树上有铁链。这是一棵美国木棉(Ceiba)，她的朋友告诉她，树上的链子是用来捆绑从非洲带来的黑人奴隶，让他们在古巴糖厂当劳工。后来，埃丝特去拜访她的朋友，发现一群非裔美国妇女在木棉树周围敲鼓、跳舞、唱歌：
yemayAsessu
Asesu Yemay
Yemay Olodo
Olodo Yemay…
他们称耶马亚为约鲁巴神，掌管河流和海洋。“他们在呼唤海洋，呼唤我乘船穿越的海洋，呼唤把我和你分开的海洋……”，埃丝特听着低沉的鼓声和诵经声，开始想念远在欧洲的她心爱的妹妹和祖母。
来到古巴后，埃丝特总是告诉自己要勇敢，帮助父亲尽快为全家的船票筹钱。十二岁时，她没有时间哭泣，也没有时间回头看大西洋对岸的家乡。这时，她发现自己的眼泪不停地涌出，浸湿了脚下的地面。当她快要晕倒，被人群搀扶着的时候，她看到木棉厚实的树干上流淌着泪水。
埃丝特的朋友告诉她，这是耶玛雅的生日，击鼓和唱歌是为了纪念这个特殊的日子。耶马亚跟随约鲁巴人(来自尼日利亚和贝宁)，他们被越过海洋贩运到美国，到达古巴。“她哭了，因为她听到了你的悲伤，”埃丝特的朋友说。
犹太移民的痛苦和非洲奴隶的痛苦在泪水、河流和海洋中产生共鸣。在古巴逗留期间，埃丝特和她的父亲得到了来自不同种族和文化的朋友的关心和帮助。虽然每个人离开家乡的原因都不一样，但是在异乡，因为悲伤，学会了彼此同情。面对不确定的未来，互相扶持，勇往直前。
1939年初，埃丝特和父亲终于攒够了船票，带着全家去了哈瓦那。埃丝特的祖母坚持留在波兰，因为她依恋她的家乡。1939年9月1日，德军轰炸格沃罗沃，战争爆发。大多数犹太人，包括留在格沃罗沃的以斯帖奶奶，都在那年冬天失踪了。
胶鞋、草莓与标签
这种奇怪的胶鞋来自一个墨西哥——过境点，在胶鞋下面粘上类似拖把的东西，这样人在穿越沙漠的时候就不会留下明显的脚印。
《开放坟墓之地》，2015，加州大学出版社
我第一次看到这只胶鞋是在人类学家兼考古学家杰森德莱昂(Jason de Leon)的《开放坟墓之地的民族志》(2015，加州大学出版社)中，这是关于那些非法穿越美国和墨西哥边境的人的“另一本书”。然而，与那些调查记者或社会活动家不同，德莱昂花了大量笔墨向我们描述了一个可怕的沙漠：
白天，沙子和石头被烈日烤着，只有低矮的灌木才能提供几英寸的阴凉；晚上气温骤降，响尾蛇、野猪、秃鹰贪婪地游荡；劫匪和人贩子似乎勾结得很好，路人筋疲力尽的时候，就会在他们身上搜寻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即使他们躲过了毒蛇、劫匪、强奸犯，边境巡逻警察的直升机和装备红外探测器的越野车也时不时出现。然而，大多数路人都希望在这个时候被发现。两天没喝水，伤口感染严重，奄奄一息。
没有人知道亚利桑那州与墨西哥接壤的索诺拉沙漠每年有多少人丧生。正如德莱昂所说，这片荒野只是一个“开放的坟墓”。它也被美国国土安全部认为是阻止和阻止非法越境的最有力的防线。但德莱昂希望通过这本书告诉我们，非法路人是否踏足这片沙漠，并不是因为自然环境有多危险，边境巡逻设备有多先进，甚至被驱逐出境的后果有多严重。
在疫情期间，许多人会在他们的家门口挂一个写有“爱”的标志，以表达他们对从事“必要工作”的必要工作人员的感谢
今年3月，当美国疫情爆发时，席尔瓦正在加州的一个农场采摘即将成熟的草莓。她是“无证移民”之一，多年前从墨西哥进入美国，从未回国。几周前，席尔瓦的雇主给了她一封信，这是国土安全部的一份声明，承认席尔瓦在农场的工作，并认为这对美国目前的食品供应链“非常重要”。席尔瓦一直带着这封信，以免在疫情期间外出工作时被警察抓住，并因违反“家庭隔离”禁令而被拘留和遣返。
在她来美国的这些年里，没有一天不担心周围巡逻的警察。然而，有大量的非法移民和她一样忧心忡忡，在加利福尼亚摘草莓，在密歇根给苹果施肥，在纽约和爱达荷的牧场为奶牛准备饲料。早在疫情爆发之前，美国农场就严重缺乏劳动力。许多农场依靠雇佣这些没有合法身份的临时工来缓解旺季的人力问题。特朗普加大对无证移民的驱逐力度后，很多农场因为招不到工人，纷纷倒闭。
席尔瓦的签证来自一个名为H-2A的项目，该项目专门发放给作为季节性临时工来到美国的移民。2019年，超过25万人通过该计划获得签证。然而，疫情爆发后，国土安全部和州政府停止发放此类签证。就在草莓和桃子快要成熟的时候，负责采摘的临时工被挡在了边境之外。
即使席尔瓦已经踏入了美国的土地，但她仍然担心自己的处境：人力不足意味着她将延长工作时间，季节性临时工没有病假福利，没有医疗保险，他们拿不到政府的一分钱救济金。(关于Silva和无证移民在疫情期间的故事和数据，见“农场工人，大多数未披露，在大流行期间成为‘必要的’”，04/02/2020，nytimes.com)
疫情爆发时，我和我的大部分朋友都为突然受阻的“流动性”感到沮丧：无法出行、取消国际会议、无限期推迟聚会和活动……然而，世界上有相当一部分人的“流动性”不会因为病毒、沙漠或自然灾害而中断。
德莱昂于2020年发布的装置作品《险恶地形94》
德莱昂在2020年发布的装置作品“敌对地形94”(部分)
2020年9月，德莱昂和他的团队在宾夕法尼亚州富兰克林马歇尔学院(Franklin Marshall College)举办了一场展览(“敌意地形94”，菲利普斯艺术博物馆):他们在美墨边境的地图上放置了大约3200个手写标签。这些标签代表2000年至2020年在索诺兰沙漠发现的非法路人尸体；地图上标签的位置恢复了边境巡逻队和志愿者发现尸体时的GPS定位。白色标签是已确认的受害者。我们可能永远不知道剩下的1000个黄色标签后面的死者姓名。
谢谢！谢谢必要的工人…无证件的，身份不明的…
口罩、眼镜与救生圈
对于那些诚实、勇敢、勤奋、曾经或仍然在与病毒战斗的人来说。
招财猫与大麻叶
在美国，相当多的中国人从事餐饮、旅游、采购和服务行业，这些行业受疫情影响最大。离我家不远有一家中餐馆，夏天之前不营业。6月份店铺拆迁的时候，我看到工人们把他们前台的招财猫搬进了卡车。在这多事的庚子年，不知道街上住着多少只金元宝的猫。
除了接受政府救济资金，很多中国人到处找工作机会，——还有人东山再起，还有人坐牢。比如2020年12月6日，美国新墨西哥州的一篇题为《论新墨西哥州的印第安人保留区》的报道，野心勃勃的人设计的大麻骗局吸引了成千上万的中国人前来投资工作。两个弱势群体开始互相仇视，摩擦上升为争斗。”。
山火、船与灯塔
好像船就要靠岸了，但是另一边的树林里有熊熊大火。
仅在2020年，加州就发生了9000多起山火，烧毁了400多万英亩土地。4月地球日前后，CNN气候问题首席记者比尔韦尔(Bill Weir)给他刚出生的儿子写了一封信(“致我的儿子，出生在冠状病毒和气候变化时代”，cnn.com):
作为你的父亲，最悲伤的一幕是通过P100面具看到你母亲第一次吻你。
韦尔说，在儿子出生前，他非常担心，为了拿一个价值不到1美元的N95口罩，他几乎在易趣上花了600美元。就在他要完成付款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他的急救箱里有一个P100口罩——。去年他报道加州大火时，一直戴着这个口罩——，尽管口罩上可能还有山火冒出的烟。
在他的工作中，韦尔采访了无数从事环境问题的科学家。他知道气候恶化和一场意想不到的流行病永远不会成为两个无关紧要的新闻标题。但他没想到的是，人类的双重灾难在纽约的产房和母亲通过面具对新生儿的亲吻中结合在一起。
山火、船只和灯塔
在国内疫情还很严重的时候，我在热贡的画家朋友接到一个订单，某一线城市的一家画廊老板想订100个叶包佛唐卡。在藏传佛教中，洛马吉蒙马是佛陀的母亲，她能给人一个健康的身体。她生活在深山里，以树叶和孔雀尾羽为衣角，精通山中植被的药用原理，尤其擅长消除鼠疫灾害和预防传染性病毒。
当我看着新闻里燃烧得像地狱一样的天空时，我不禁在想：如果我失去了我居住的山林，还能找到治疗病毒的草药吗？她还有治病的力量吗？或者说，她还愿意去对待狂妄自大、破坏家园的愚蠢的人吗？
在四月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如果天气正常，我们会带孩子们去动物园。这一天，我打开电脑，在女儿身上搜大象的照片。女儿挑了一只大象站在非洲草原上，开始“写生”。她笔下的大象，站在金色的土地上，长满鲜花，仰着鼻子，背上暖暖的。她说：“大象喜欢日落。”
韦尔给他儿子的信最后写道：
我们认为我们太老了，不能做父母，但你是我们在克罗地亚度假的最佳礼物。你的曾祖父出生在这个国家，你出生在杜布罗夫尼克海边的一座灯塔改造成的民宿里。警惕而可靠的灯塔守护者履行了他的诺言，用对自然的敬畏来拯救生命。这也将是你的使命，我美丽的儿子。
我们很多人，和这位心碎的父亲一起，勇敢地爬上了人类的灯塔，他们焦虑地望着大海。没人知道这场风暴会持续多久。我只希望当我们的子孙一代(以及后来的人)打开探照灯领航时，世界的巨轮不会因为承载了太多人类的愚昧、贪婪、傲慢和MoO而变得太重，在风暴中失控撞上灯塔。
后记
病毒不仅撕裂了人类免疫力的伤口，也撕裂了我们社会脆弱的抵抗力和它积累的慢性病。记录这六个故事并不是为了告别2020年，虽然我希望像童话或科幻小说里一样，撕掉日历就能迎来新世界。2021年的前方，有正在融化的冰川，有无法扑灭的山火，有还在肆虐的病毒，有断了腿的幸运猫.
绘画及其注解是要记住：这一年的进步(如果去掉一尊雕像)和不可思议的倒退，珍贵的同理心能力(哭泣的树)，无知(卫生纸)，鲁莽(山火)，莫须有的仇恨，相对的真诚和勇气。
不管你喜不喜欢，我们都在一条船上。
2020年12月29日
康涅狄格州新伦敦
(本文作者薛茗为UCLA人类学博士，目前供职于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人类学部；纪录片导演、策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