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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椰子瀑布

椰子树不是树，是大草。十年前我第一次来海南，一个朋友告诉我。我一直用椰子树当草。我相信这里的雨和阳光会让草长得像树一样。

她真的很像草，单杆无杈。长着草脸和腰，一丛一丛的，树干是实心的，但没有木头。我仔细看着一根腐烂的椰子木桩。锯出来的横截面纹理清晰，年轮里多余的东西都烂掉了，剩下一圈树皮。她是由内而外披着皮，一层一层紧紧卷起，没有一颗木心，她的心也披着皮。这种奇怪的植物把它的皮肤一层一层地卷进它的心脏，皮肤的褶皱被熨平，线条被拉直。然后，满怀信心地生与死。死了就停不下来了。你可以把它当作梁和柱来做。可以用几年几十年。然后，她的内心变得空虚，但还没有结束。人们剥下树皮，有一块新的亚麻布，层层叠叠。一层剥掉，下一层更新的更紧密，最后还剩下一片布。

在海边酒店的椰林里，我看到一棵老椰子树倚着另一棵小椰子树。她本来会倒下去慢慢腐烂，却被夹在中间。帮她的那棵椰子树显然不够结实，承受不了，压坏了她的身体。我不知道她能坚持多久。我坐在树下，抬起头。一棵老椰子树靠在一棵年轻的椰子树上。年轻的那个走不掉。也许她有腿就不会走开。她坚持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看到一棵椰子树累了也帮不了你。

椰子树和我见过的所有树都不一样。她生活简朴，头上有几片粗糙的叶子，脖子上挂着几个显眼的水果。像一个回到天空的人。她的水葫芦密封得很紧，举得很高，以免被人碰。一年一次，她把水高高举起。仿佛她的家在天上。就好像她把天上的水带回了人间。她太高了，弯不动，所以不得不把她从怀里抱出来。我见过爬树收椰子的女人，瘦得像椰子，几次爬到树顶，用弯镰刀咔嚓一下，椰子就掉下来了。我听到椰子掉到地上，像一个孩子从树上跳下来。

那天晚上在酒店睡到半夜，听到窗外有动静，紧接着是响声，知道椰子掉了。当地人说椰子落在人睡着的夜里，落在人离开的孔林子里，从来不伤人。

我起身站在二楼阳台上看。外面茂密的椰子树与阳台齐平，树梢铺开成一座朦胧的山，仿佛我可以一步登天。小时候的梦里，我每天晚上都在树梢上走，从一个树梢走到另一个树梢，所有的鸟儿都睡着了。我一片叶子都没踩下就走了很远，低头看着树枝下的屋顶和道路，看到月光在地上一层一层地种树。每棵树上有两棵树，一棵醒着，另一棵睡着了。

晚上从森林里走回来的时候，脚上全是椰子树的影子。当时突然觉得今晚可能会有一场梦。梦里树的影子立了起来，大椰子树的影子也立了起来。那些踩着树影回家的人，会得到一个在树梢悠闲散步的梦。

回到床上，我听到椰子落下的声音，从近到远，连在一起。在落下椰子的声音结束时，有一个海浪。

一大早，我在昨晚听到椰子掉落声音的森林里捡椰子，但一颗也没有。所有的椰子都挂在树上，但没有一个掉下来。

椰子掉下来的声音呢？如果我在这里呆久了，我会听到所有椰子落地的声音。也许不是。据说很多住在这里的人都没见过椰子掉下来。也没听说过。但这一夜，椰子在一个外国人的梦里无休止地掉落，那些声音来到了大海，又回来了。

我站在一排椰子树的尽头，在那里我可以看到酒店二楼的阳台。昨晚会有人站在这里看我吗？我突然对着房间喊我的名字。在多年后的梦里，我会听到我的哭声，我会回到这片椰林，看到椰子树的影子都站了起来，倒下的椰子树的声音站了起来，我可以听到我对着空荡荡的房间的哭声。一个曾经踩过树影的男人，在月光下，轻轻的走在平坦的树梢上。在那里，我会遇到把水带到天空，或者把水从天空带回世界的人。我和他们走的一样。我给她背一首。

在我所有的饥渴中，有一种对椰子的渴望。

2014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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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场

渴

留给椰子

「留言」：你心中的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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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刘亮程

编辑|孙悦